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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而复食

我记得《江湖俏佳人》里食王争霸的时候,代表汉人的女厨因为失去味觉而煮了一锅粥,最终取胜。现在回头看剧已不如当年津津有味,但老百姓之于粥的情有所钟,却一直未变。

粥到底是比米饭好吃的。在我看来,米饭总是一个味,水多水少,只会造成或颗粒分明,或稀糊粘稠的分别;米质的优劣影响的也只是香味的高下。但粥不一样,水少就稠,水多汤就足;快煮的粥颗粒分明,能用舌尖细数,慢煲的就像含了一嘴奶盖茶顶,又绵又滑。

荔湾有一道艇仔粥,它活在众多餐厅的餐单上,小到拉肠粉面店,大到茶楼粤菜馆,总是少不了这一道;它也温暖着广州大把市民的口腹。瓷勺伸进碗,舀出来白米、花生、油条碎、浮皮、鱼片、肉粒,点点青葱在蒸汽里模糊,粥水顺着勺缘溢出,跑到勺背,最后汇成承受不住重力的粥滴,重新跌进碗里,勺勺如此,周而复始,直到见底。

艇仔粥的典故不少,但终归是离不开船的。旧时荔枝湾上总有人撑船行舟,有船夫专门在船上卖粥,因为小船在本地被称作“艇仔”,故小船上的粥就称作“艇仔粥”。至于典故是真是假,我是全然不在意的,只是往嘴里猛塞粥,滋味懂了就够了。

及第粥也是这样的,典故居多,可深究不见滋味,亦不知结果,倒不如共坐一张木桌的人来得有乐趣。亲朋好友相聚时,一碗粥上来,两根勺子争相盛;凭缘分拼桌也常有,进门前出门后谁还记得谁?只不过桌前片刻两副碗筷两份粥底,没有区别的满当“及第”和香米,不经意地透露了两人口腹中悠荡的滋味恰好出自同一口锅。

粥的味道深深根植在成长记忆里,让我理解“清粥小菜”相伴是何种境界。那从来就不是归隐山林的人所能想象出的悠然自得和舌尖享受,那只是日常的滋味。什么是日常呢?日常是周而复始,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是莫比乌斯环——我们如常走过每一天的正面与反面,最后回到原点。

所以在年纪尚小的时候,我讨厌粥,我讨厌如常的滚烫、如常的乏味、如常的菜脯和花生榨菜,我想要吃肉、吃面、吃炒饭。而如常的讨厌情绪却在如常的日子中自行终结,迟早我会和煮饭的母亲说“今晚吃粥吧”。

高中的时候,午餐晚餐只有米饭和面,早餐只有包子,难得有绿豆粥时,其中米粒却是历历可数,一副清汤寡水的模样,我开始心心念念那份绵软的口感,还有那一碗颜色如大雾弥漫的粥水。粥之所以是日常的滋味,估计逃不开一样的特点:普通到让人忘记,让人想不起,却又很稳——风吹雨打,生活不改,大米入水,滚就揭盖。

仔细想想,其实粥也不总是乏味,想要吃甜的时候,就下红糖,下红枣枸杞;想吃咸的,就下盐,滴酱油;想吃荤腥,就出门行至老街去,叫一碗热腾腾的及第粥;想吃清淡点,淮山和豆浆混着大米煮也能满足;怀念海味,泡点瑶柱粒鱿鱼干、切几片鱼也可以解决;嫌颜色单调,黑米小米红豆绿豆任君挑选……

年华似水流淌,米汤在唇齿间成河。我忽觉并非“清粥小菜”才是所谓“日常”,即使烹饪的方法变着花样,也挣不脱人间清欢在粥水中蕴藏:即便是日常乏味如粥,或粥如日常乏味,我们也想尽办法让粥满足千百种滋味之享,将日常编织出或奇异或散漫的纹路。

我从来不相信粥有这么多深刻而繁复的哲理,直到粥恰好被我赋予成“周”,才多了这些不成道理的道理。

也可能是米加水情愿化成粥,以向人宣告一天开始,一切如昨,最后归于结束。甚至明年如今日,周而复始,粥又复食。适逢我一时兴起,便怀着日常的心情将之记于纸上。

撰稿 | 吴永川

图片 | 网络

排版 | 雷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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