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十月,又是一个冷风萧瑟的秋天,年纪又长一岁。

育儿

初次记事,好像是三岁左右。其实记不大清楚了,只隐约记得一个画面——我坐在陪伴了家人十几年的两只黄色条纹扣箱上,妈妈端着药碗来喂,我闻味道苦,不肯喝,妈妈便假装要走,躲在了家里大门后面。我哭着去追,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药。

前年去当时还未和三表哥离婚的三嫂家做客,三嫂妈妈带外孙,蒸一碗鸡蛋,在自己嘴里抿一下,觉得不烫了,然后递给孩子。吃了几口,外孙觉得饱了,便不肯再吃。三嫂妈妈追着孩子,自己吃一口,嘴里发出“哧溜哧溜”的声音,再把勺子送到孩子嘴边,硬是又喂了几口。

年纪相仿的朋友,养猫养狗的,每月固定支出进口狗粮猫粮,小时疫苗,大时绝育,生病两千块起,衣服鞋子遛狗绳逗猫棒……出门还见过放在婴儿车里的小泰迪。


房子

一共搬过三次家。前两次是不记事的时候——从租住的农村平房到家属筒子楼,又从筒子楼到集资房。筒子楼后来成了学生宿舍,去过几次,隐约记得一些细枝末节,如熟悉的邻居、昏暗的楼道……

一家三口在那套九十平米的集资房里住了十几年,是两室两厅一卫结构,客厅比较大,有阳、背两台。背台用铝合金包了做厨房和储藏室,原来的厨房就成了餐厅,后来还放了一张单人床,爷爷或姥爷来家里时供爸爸住。房子拿到手是毛胚,记得一夜和妈妈在铺着床单的水泥地上睡的,那时对于住新房这件事充满了期待和喜悦。

住时也不觉得集资房小旧,从初中到大学,再回头去看,却发现进门处的楼梯狭窄,墙壁泛黄,两道大门兹拉作响,暗沉的肉色地砖,厨房和卫生间铺的是巴掌大的白色瓷砖,和生锈的脸盆架、不再有用的水瓮、经年的木柜、廉价塑料感的玻璃一起散发着陈旧的感觉。墙壁好些年没重刷了,一片斑驳。当年新做的衣柜和梳妆台都掉了皮,书桌上盖着绿色绒布和大玻璃,木制沙发上一道道猫抓划痕和背后的兔子咬痕,三十五寸厚重的方形彩电。打开洗衣机,仿佛还能看到爸妈为了杜绝我上网,藏在里面成卷的网线和电视线。

因为距离中学很近,直到我上大学,才举家搬迁到一百五十平米的新房。相比之下,如今居住的房子虽然也住了几年了,却因为空间大,仍旧显得宽敞明亮。到手也是毛胚,四室两厅两卫,花了大价钱在双开门冰箱和四件套沙发上。为了省钱,妈妈叫木匠做了我的书桌和书柜,丑到我曾经无数次想要讲它敲掉。客厅更大了,近视眼坐在沙发上根本看不到五十寸的液晶电视在说什么。进门处有了玄关,定制了成套的橱柜,卫生间有巨大的窗户,一家三口每人一个卧室,妈妈住主卧,另外还有一个书房。窗框从铝合金换成了断桥,白白的,刮风时也不再有“哐哐”的金属声响。阳台门口摆了个巨大的花架,吊兰的长茎一茬茬酷似又冒新,垂在地上。


车子

爸爸好像永远骑着他那辆黑色二八大架,车链子“哐啷哐啷”,冒着浓雾载我去上学。幸好家属院有校车,不需要家里真的每天接送。

孩提时有过一辆红色三轮小车,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了一张照片。

小学时八十块钱买过一辆粉色自行车,一直用到上大学。妈妈骑的白色缀黄花的女式自行车,前头的黑色篮子坏了又换,换了又坏。

小学高年级时家里购入了一辆银色女式摩托车,款式很大,平时都是爸爸骑。那时候同学很多家庭已经有车了,出门我总要戴着头盔,不想被别人看见摩托车上坐着我。

一年期末考试,寒冬腊月,最早一批出考场的我在校门外和徒步而来的爸爸等到所有人都乘车离去,大路通畅,这才乘上了回家的公车。记得那天一回家我就扑在床上嚎啕大哭——为我在寒风中站立的四十多分钟,为我目送走了几乎所有的同校生。我哭着问为什么我们家没有车,爸爸仿佛痛下决心,说“买!”,然而同样的话直到听到第一千遍、我大学毕业,才真正成为现实。

只是到后来,我已经没那么希望和需要家里有一辆车了。


食堂

小学最幸福的一件事是放学后在校门口买一袋五毛钱的零食,“香肉丝”、“日本豆腐”……和校车上关系好的同学彼此交换分享。

初中因为离家近,除了早自习后的早饭在学校吃,其余都在家吃。每两个星期家里给二十至五十元不等,花完了去要。有了晚自习后,现金不充饭卡,早晚饭出去吃,有手抓饼、鸡蛋灌饼、夹肉饼……下了晚自习还和朋友一起共享小吃,臭豆腐、炸串、烤串、蘸串、烤鱿鱼、烤面筋、麻辣烫……

高中住了一段时间校,想要离开家,零花钱多了一点,可以在周末和朋友去街上吃十块的双人份过桥米线和二十块的小肥羊火锅,不再只吃三块钱一碗的麻辣烫和一块一个炸鸡排。偶尔也会去新开的西式快餐店,想想第一次去是有钱的同学带我一起去,她掏出一百块,请我吃了八十多块的饭,那时我从来没揣过二十以上的现金。

学校食堂吃了六年,最喜欢的是蒸蛋加米饭,朋友最爱吃呛土豆,还有晚上领牛奶时买一块钱的烤肠。那会儿大家竞相炫富,最流行饭吃一半倒一半,也曾跟风模仿。可我是大饭量且被家里教育要吃光的人,现在想来简直有病。

家属院的教工食堂就在回家路上,直到后来妈妈工作开始忙碌,才偶尔能吃上一次教工食堂的炒菜。有时妈妈给我钱出去吃,就在步行三百米的一家饭店要一份十块钱的暴炒肉丝或京酱肉丝,加一份米饭,当时的肉味真解馋。对了,还有妈妈学校小餐厅后厨煮砂锅的帅哥哥和隔着桌子吃饭的暗恋过的高年级学长。

上大学也喜欢在食堂就餐,除了周末,早中晚都在学校解决。南北两个食堂的饭不同,在哪里上课就在附近吃饭。有大盘鸡、套餐、煮方便面、鸭血粉丝汤、武汉热干面、重庆鸡公煲、鲜虾大馄饨、砂锅土豆粉、浇汤面、鲇鱼麻辣香锅……周末开始寻觅省城里的饭店,形成了每周末约同学吃饭打牙祭的生活,也养成了吃饭不计成本的坏习惯。

那时候陪我吃饭的人现在已经都不联系了。


吃饭

家在北方面作主食区,从小到大几乎每天不落吃面。面条、面片、斜切面片、拉面、刀削面、佛跳墙、面丸子、粗粮面、油糕、莜面、黄糕,余下就是土豆、鸡蛋、小米。爸妈懒得做饭,又不肯出去吃,于是早饭多吃方便面、挂面,爸爸为了图方便,还会直接泡半生不熟的硬面。午饭会先炒菜,炒土豆丝、蒜苔炒猪肉、粉条炒蒜苔……猪肉还要是带着肥油的五花肉,一口下去又腻又解馋。只是在我嘴里,只剩下了腻,所以从来不吃肥肉。晚饭还是面。馒头、画卷就稀饭,或者面条、面疙瘩汤,加一碟家里腌的萝卜皮咸菜或者荸荠咸菜,黑乎乎一大坨盐疙瘩。

长大一些家里能吃得起肉了,隔上大概一个半个月吃一次炖羊肉、炖鸡腿、炖鱼,原先只在年关吃的羊肉饺子也渐渐日常了。我爱上了大米加炒鸡胸肉,一样一碗,每天中午吃,连吃一年。鸡胸肉配白菜、蒜苔、青椒……只加简单的调料出来就很好吃。考研那年,一个北京的同学说他家用焯鸡胸肉喂狗,我心里咯噔一下。

上大学突然爱上了吃面条。在家时,无论面条形状怎么做出花来,那股粗糙的口感和爸妈为了少使劲做的指头粗的面条让我难以下咽,且爸妈喜欢先炒菜,吃完菜以后再用盐、醋调白面,那个滋味太酸爽,大脑完全不想回忆。在外才发现原来面条这么好吃,远不止一种形态,就连路边随便小摊的细面、压面、拉面,甚至机器切面都无比美味。

自己赚钱以后,出去吃饭的频率更比大学提高了,口味也丰富了。在北京学会了吃辣,满足了味蕾的同时伤害了肠胃。烤鱼、火锅、铜锅涮肉、抄手、牛肉面、牛蛙、砂锅、米线、米粉、鸭血……各种炒菜、快餐、中餐、韩餐、西餐、日料……

现在不吃美味佳肴就会觉得人生空虚,情绪低落。


穿衣

婴儿时穿亲戚家里传下来的旧衣服,破破烂烂长大了。妈妈念叨过早早过世的姥姥亲手替我缝的一顶瓜皮帽,不知流落到了哪里。小学时在市场里买不到五十块的衣服——不到五十意味着可能是十块、二十块——穿便宜的鞋,但好像从来没觉得怎样,那时大家都传很丑很便宜。我最喜欢的一件粉色羽绒服,大概穿了六七年,每次穿一个月,袖口缝了怕脏的补丁,拉出来还是脏兮兮的。

冬天也好,夏天也好,衣服不穿脏到不能穿不会换洗,也穷,也懒,也脏,也可能三四个月正经洗一次澡。

初中开始有机会穿一百块的衣服,一年去一两次专卖店。两件事我印象深刻,一件是妈妈替我买了六十块的运动鞋,我嫌丑不穿,她们硬是去换了自己穿的码,因这件事起,说了无数次不要我不在场替我买衣服,直到现在也没人听。另一件是在市场里买过一件起毛毛的棒球服,因为太劣质,我总是挡着胸口图案走路,同学们已经开始穿运动名牌了。

上大学有机会自己买衣服之前,就这么在穿不喜欢的衣服、穿丑的衣服、穿劣质的衣服里面徘徊又徘徊。

打开箱子,衣服上仿佛都是樟脑丸的味道。

自己赚钱以后,衣柜里不再有几十块钱的衣服,我注重品质、干净、舒适、好看,一件衣服可能穿好几年,但勤洗勤换,每天洗澡。不富裕,但至少是个干净整洁的我。


通信

爸爸的第一台手机是灰色塑料外壳的蓝屏TCL翻盖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只能玩单色版扫雷、打砖块和贪吃蛇。天知道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在那条没尽头的蛇身上。为了配手机,还特地买了挂在要带上的皮套,拍照——用胶卷相机——时都得拿出手机来摆一下。

妈妈的第一台手机是一千多的康佳彩色翻盖,后来换成了几百块的三星直板,再后来是小米,而今成了华为。

我的第一台手机是六百块的山寨机,黄白相间的机身,按起来“啪嗒啪嗒”的键盘,还能触屏。那时用的最多的是短信,后来是QQ。上大学手机换成了摩托罗拉后空翻智能机,开始用人人。大三换了三星盖世4,装了微信、微博,一用就是四年。

第一次看见电脑是一个学姐家里,白色笨重的老式机,黑白指令画面,实在理解不了能干啥。后来用了Windows 98,是在爸爸单位机房,注册了自己的第一个QQ号,学会了玩QQ游戏大厅、QQ堂、红警……五年级时家里有的电脑,小考结束在家用电脑看榕树下的日子。后来办了第一张银行卡,学会了最初的网购,第一次购物在淘宝拍了五次宝贝,不知道怎么付款,还被卖家嘲讽不会用。初中在游戏里玩网恋,在QQ群里玩宫斗,在虚拟世界里冲浪,找到了现实生活中没有的快感和刺激。大学有了自己的笔记本,会在宿舍不熄灯的夜晚通宵达旦玩游戏、看剧。大学看了几百部电影和电视剧,涉猎之广可能这辈子都达不到了。

工作后分期买了苹果手机,联想电脑,一晃眼又过去了四年,至今还在用。中间穿插着买了两个iPad,家里爸妈用一个,我用一个。


婚姻

爸妈的结婚照是典型的九十年代结婚照,白色大摆婚纱裙和黑西装红领结,新娘头纱戴着大花头纱,新浪鼻子上架着一副棕色塑料大框眼睛。他们是介绍婚姻,因为彼此都找不到对象,浑浑噩噩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争吵过无数次、打斗过无数次、一起打过孩子无数次、掀翻桌子无数次、彼此抱怨无数次……却仍旧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都是软弱的人,不敢抗争命运,只能接受命运安排。相亲结婚的表姐被不熟悉的姐夫家暴,回家后家人反倒将她骂个狗血淋头。她三十多岁好不容易结婚,和小姑子、丈夫一起住在婆婆家,经历了无数次打骂离婚之后家人仍旧认为她“丢人现眼”。不爱是不爱,但请不要伤害。 


回忆太多,遗忘也太多。只希望能记得一点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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