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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他的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他生在一个飘着五彩旗的国家,身边一水儿金发碧眼的美人,相比之下他就过于一般了,普通的身高,普通的相貌,怎么也洗不白的肤色像店里的黄油面包。

对此,老板揽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的好兄弟,你不要闷闷不乐,至少这块黄油面包抹着我最爱的黑芝麻酱。

老板指了指他的头发。

他感激涕零地往老板气泡水里挤了一管黑芝麻。

老板是个一顶一的美人,长得又高,一头红发特别拉风,往人堆里一站,就像黄鸡群里窜进来一只火烈鸟,去gay吧逛一圈还会被人当成头牌。

他总觉得老板开家酒吧都比这小破杂货店来钱快。

老板不以为然,坐在柜台后数票子。Sam,你得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今后要往哪里去。

他掀了这碗毒鸡汤,跑到天台上吹风。

这里的楼房都很矮,向外那面墙被涂上了七彩的漆,将灰暗的另一面藏起来,总有人在后面贴小广告,画一些张扬又不知所云的涂鸦。

从杂货店的楼顶能看到海,湛蓝的天幕连着水面,有海鸥成群划开这片静谧。海的另一边似乎有片大陆,夜深的时候,海平线上会亮起几点火光。

像有双眼睛,与他隔海相望。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巷子里传来醉汉的叫骂,夹杂着女人的哭声,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声音。

老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说:“我好像去过海的另一边。”

那晚过后,脑海里的声音消失了。

老板权当他吹风吹傻了说了胡话,还想讹同情心买机票去玩。

他说我哪有钱,我哪都不能去。

老板说不是,你想不起自己是谁,所以哪都去不了。

镇上有个历史博物馆,你可以去看看。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骗人,老板特意给他放了半天假。博物馆建在广场附近,刚竣工没多久,门口还贴着招讲解员的告示。

里面也没多少内容,几个房间挨在一起,无法想象人一多的时候挤成什么样。

最后一个房间里围着一群人,嘀嘀咕咕地讨论着什么,年轻的讲解员突然卡词了,对着那巨幅古画干瞪眼。

脑海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鬼使神差的,他接上讲解员的话继续说下去。

“画中大街小巷,阡陌交错,店铺林立,人和物排列得错落有致。”

“该有楼阁三十多栋,人有千余,相互映衬,繁荣盛景。”

“这是青花瓷,这是鱼藻纹罐……”

结束后,有人问,你看起来很熟悉,你也是这里的讲解员吗?

说不上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是他们的历史。

自那以后,Sam就在杂货店和博物馆之间徘徊,讲解员的工资也不高,但他能在这里找到归属。

就像在某一段时光中,他们早已相识。

过了段时间,老板说广场有活动,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老板带头罢工,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被提溜起床了,广场上来了不少人,各种肤色都有,像碗大杂烩。

场地中央立着铁杆,几人成型的方阵从远处走来,音乐声响起的一刻,他就明白了。

五彩旗在风中徐徐升起,周围的人哼着不同的旋律,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又在异乡寄予一份家国之情。

几乎是同一时间,脑海里的旋律呼之欲出,他觉得那种感情愈加强烈,每一个音节都敲击着心脏,每一句歌词都深之入骨,这是无论换了多少具皮囊,都烙在灵魂上的赞歌。

他觉得眼睛有点湿润,就听到旁边的小姑娘说,我真羡慕你呀。

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家园就不存在了,歌词也早就记不清了。

他想说自己的国家也经历过劫难,那种苦至今都记得,后来呢,后来他和人们站在砖红的城墙边上,满场雷动,举目望去皆是鲜活的红。

最终,他没有安慰那个小姑娘。一棵没有根的苗,再怎么呵护也于事无补。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一个人去了酒吧,对着善解人意的酒保,他想说点什么,又有东西哽住了喉咙。

于是他喝了酒保递过来的酒。

一杯下肚,从舌根到喉管,一路烧到胃,烧得他眼角泛红。

“这是来自东方的茅台。”

酒保问他哭什么,他说他有点想家了。

“历史会远去,但不会骗人,肤色、皮下流动的血液、心脏的跳动,都会告诉你你到底是谁。”

回去的时候,月光洒了一路,夹着街头艺人弹唱着伶仃的音符。

他晃到人面前,往琴盒里投了几个钱币,说,你给我唱首歌呗?

然后自顾自哼了起来。

他哼着哼着开始嚎啕大哭,嘀咕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

艺人可能见多了这种不讲道理的醉鬼,该配合的演出倒也没落下。

空旷的街道上,一捧月光,一首伴乐,为一个迷路的灵魂送行。

“我和我的祖国 ,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 ,我歌唱每一条河”

“袅袅炊烟小小村落 , 路上一道辙”

…………

“我最亲爱的祖国 ,你是大海永不干涸 。 永远给我碧浪清波 ,心中的歌 。”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趴在柜台上睡着了,便利贴粘了半边脸,老板在旁边招呼客人,门口挂着的锒铛叮铃作响。

一切都那么平常,除了手掌下压着的一张机票。

他突然披上大衣,三两步冲到老板跟前说,我要辞职!

哦,然后你要去哪里?

我想起来了,我要回家。

老板似乎早就料到了,应了一声,那祝你一路顺风,Sam。

他一只脚已经冲出门外,又回过头说,我不叫Sam。

“我姓夏,华夏的夏,名无双,取自国士无双。”

他风风火火地走了,跑得飞快,连灵魂都跟着愉悦起来。

那些天环绕在脑海里的话也逐渐明了,像他前方的路,一路亮堂。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身后,酒保从巷子里走出来,靠在老板身边,这下你满意了吧?

老板笑着没应,听着酒保在那絮絮叨叨,我第一次听说死神会做慈善的,还拉着别人一块下水。他怎么就让你那么中意呢?

“他生在最乱的年代,当过兵,看护过文物,吃过亏,最后被迫离开家园,来到这里。”

“他熬了一辈子,当得知可以回国的前一晚,病死异乡。”

“他到死也没踏上爱了一辈子的祖国。”

酒保沉吟了一下,那现在他会怎样?

圆了夙愿,魂归故土。老板笑道,今年赶上了好日子,兴许他还能看一看七十年后的大阅兵。

酒保又问,你还给他买机票?直接让他飘过去不就得了。

老板难得一本正经

“建国后不许成精。”

第二天,客人结账的时候问,那个黄皮肤的店员呢?

老板瞥了一眼黏在桌上的便利贴,上边画着一面五星红旗。

“他回家啦。”

《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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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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