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父亲,误入一个中年人的酒局。

尽管已近三旬,他还是不大能在这样的场合找到生存的法门。特别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赔了父亲的面子前来敬酒,他通常能做的事,便是假作满怀歉意地起立,一面低头附和,一面赶在对方之前一饮而尽,然后倾杯示意——这是中国酒文化中某种表示真诚和尊敬的仪式,尽管在遥远的美利坚,McCullough和他的DQ冰淇淋,在把自家拳头产品“暴风雪”交付顾客之前也要来这么一下子,但意义总归是不同的。

今天的头一道热菜,是某种海产贝类,据父亲说,是今天做东的前辈特意为他点的。于是乎,再次为了有关“面子”的事,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口气夹了三四个到碗里,轻车熟路地演一出狼吞虎咽。 

“慢点吃,不着急。”

那位长辈同父亲一块儿笑了,然后,便是推杯换盏的声音。

趁着这个间隙,他咳嗽一声,吐出了那贝类的壳——刚才吃的太急,一股脑塞进嘴里,意想不到的锋利差点割伤了他的牙床。不过也终于,他看清楚了,这个前辈执意推荐的水产品、海鲜、“滋阴补肾的好东西”、“你家儿子绝对爱吃的”……是一盘葱姜蛏子。

他的大脑飞快地运算着,试图准确地回忆起“蛏子”二字的具体写法,“子”自不必说,“蛏”呢?“象形”、“指事”、“会意”……造字方法像一道接一道的菜品,在他面前的转盘上滚过,直到“形声”的出现,他才恍然大悟。

最后一只蛏子,被前辈夹到他的碗中,四仰八叉着,外壳很明显有被钝器撬开的痕迹,而其间的软体无力地左右分离,在他看来,像极了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等到再次联想起“蛏”字的写法、相似的境遇,他竟然发出由衷的崇拜来:这纯洁的、不羡浮华的生物,受尽人间苦难的“煮”啊!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马太福音》)那么回过头来看,他和囚犯巴拉巴以及挑唆的祭司、长老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推开了那只各各地(骷髅地)的碗,自责起来。前辈关切地询问,是否腥味没去干净、是否需要陈醋调味?他连忙一一拒绝,想到耶稣圣洁的软体,要浸到陈醋地狱般的深色中去,他本就难以释怀的罪恶感,愈发强烈了。

“那行,咱们转场?”

“走吧,走吧。”

得益于疫情的相关规定,酒局结束的比他预想要早,当然,这并不代表几个中年人,打算就这样四散。每逢此刻,父亲都会找好理由早退,这次,这个理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他。

“那我带儿子早点回去啊,下次下次,你们尽兴啊!”

“又来了,你这个人真不上路子!”

“下次,下次啊!”

在他的记忆里,这种环节,父亲从来不怕得罪人,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都抵不过嘴里一声“儿子”。 

坐在出租车后座,他和父亲并排着。沿街的路灯透过车窗的缝隙,在父子二人中间划出一道银河,父亲的手表稍有越界,于是镜面反射,亮光映在自己微醺的脸颊上,明晃晃的。

“爸,他们那个去了,是吧?”

“谁?哦哦他们,他们可能洗脚去吧。”

“是正常洗脚嘛?”

“你想怎么不正常?边洗边划拳,输的人喝洗脚水?那没有这种不正……”

“他们是去嫖娼吗?”

“啊?不是不是不是,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呢?”

“没没没……”

之后他没再发问,那种沉默一直持续到计价器的打印机发出响声。他暗地责备自己那张嘴,任由浸淫了影视剧情节的大脑肆意发挥,以至于如此这般,父亲肯定将他和那些满嘴胡言乱语的小流氓画上等号了……不过转念,他又疑惑起来,对生理需求的议论,难道也是一种罪恶嘛?他承认,对别人,这其中确实有不礼貌和不尊重的成分存在,那么单单对于“性”,是不可提及的嘛?

因此,父亲刚刚伟岸的形象,被他归结的“早期性教育缺失”给磕破了一个角,瞬间归于平淡。他又回想起蛏子和耶稣,好像全世界都是如此,这也难怪,从大教育上,宗教本身就在规避这样的问题:佛教有戒律、基督教也有禁欲……虽然某些条例和法律类似,多半是起规范和约束作用,但就整体环境而言,宗教在压抑性,也就会产生性压抑。

所以屡见不鲜地出现,诸如神父娈童这样的事件,就是这种被压抑的性,扭曲了、变形了,从官能上,变成了一种精神式的恶行。

那么蛏子呢?它的性,被压抑了吗?

于是他上网查看资料,企图找到一个聊以慰藉的答案,但不幸的是,当他看到系统介绍“人工培育繁殖竹蛏”的文章之后,一切变得无意义又可笑起来——蛏子像被科学怪人关在培养皿里面的实验品,一次又一次地被催促着重复性爱、产卵……

“它没有被压抑”他想,“它是被矫枉过正了”。

当脑海里再次浮现各各地(骷髅地)碗里的最后一只蛏子时,他全然不觉得那是十字架上的耶稣了,此刻,它更接近饱受摧残的慰安妇,只不过已经超度了生死,去往极乐世界了。

楼道里,他和父亲一前一后地踩着楼梯,手机闪光灯在父子二人中间划出一道银河,他的鞋面稍有越界,于是反射,亮光映出父亲拉长的影子,黑压压的。

“爸,咱们以后能不吃蛏子嘛?”

“怎么?你以前不是挺爱吃的?”

“我现在不爱吃了。”

“那行,下次不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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