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食谱里,其实没有鸡。也不知道是因为从小家里人不爱吃鸡,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的食谱清单里没有关于鸡的任何作法。


记忆里,也只有一次吃鸡的经历让我印象深刻。


那是在康定县普沙绒乡莲花湖附近的林场宿舍,野生放养的山鸡和新鲜采摘的松茸,放入山泉水里,在柴火上炖煮了一个多小时。


揭锅的那一刻,满屋飘香。那种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致幻的本事,让我以为此物只有天上才有。

那天晚上,锅里的汤和松茸全没了,只剩下些鸡架和从骨头上脱落下来的些许鸡肉。所有的人抹嘴腆肚,为那一刻能尽享如此美食而骄傲和满足,甚有此生无憾之感。


然而,在那之后,便没有能超越这次美感的食鸡经历能入我的心,直到今年。




我想写的他,其实是我的小学同学阳,但我们并不熟悉。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过,所以对于彼此成长的过往并不清楚,导致重逢后,我们也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熟络亲密。


他当过兵,我读了大学;他学做吃的,整日浸渍在油盐酱醋里,而我却当了老师,几乎一辈子都在和文字打交道。我们和人群里千千万万无名过客一样,各自认真地生活着,也各自认真地过着平凡的人生,看似没有任何交集。


第一次去拜访他刚开的店,他做的盐焗鸡刚出锅。




那时,我还分不清盐焗鸡和别的卤菜店里的鸡有什么不同,只觉得从案板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奇异特别,似乎正在唤起记忆深处的某个印象。


我让他打包了一只带回家,给父母尝尝。母亲说,这味道好特别,咸里还带着甜,有滋味!还不是那种卤料的味儿,就是嚼起来有些硬。


我把反馈信息给阳,他傲娇地说,盐焗鸡就是这样的。我用的是新鲜宰的鸡,没发过水,所以不容易耙(软)。



盐焗鸡,不是本地菜。是一道特色传统客家菜,也是广东本地客家招牌菜式之一。

起源故事也颇有意思,相传是一位商人外出经商时,得朋友相送的当地特色“三黄嫩鸡”,想着带回家给妻子尝尝,却担忧行程太久恐会使带回去的鸡肉腐坏。

于是,他便想了个法,把鸡宰杀后,掏空内脏,用盐将整个鸡里里外外都厚厚地裹上一层盐封着。

途中,为解饥,商人与随从取了一只鸡烤来吃,竟发现鸡肉鲜美至极,超出寻常的体验。回到家同妻子一说,能干巧手的妻子发现剩下的鸡肉不但没有腐坏,反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便又尝试着炮制路途中鸡肉的做法,最终成就了这道名菜——盐焗鸡。

当然,故事毕竟是故事,盐焗鸡真正的演变史恐怕要比故事复杂得多。

现如今传承下来的古法,早已与传说的故事有了出入:鸡宰杀后用油纸包着,外面包盐和香料,既不会使得鸡肉表皮因为直接接触盐而失水过多变得硬而柴,又能利用油纸的半透性,将盐味吸收进来,同时锁住油脂保持肉质的鲜嫩。一只鸡,五斤盐。传统作法不加中药却要适当加一些香料,然后按照上面的方法,把鸡埋进粗海盐里,放入厚底锅中,慢慢焗三个小时。

可见,盐焗鸡也是制作成本颇高的一道菜。



因为有了第一次“闻着香,吃着硬”的不佳体验,我又第二次去了阳的店。


本以为,倔强的他会拒绝我的“质疑”,出乎意料地是,他正等着我去,想要我亲自鉴证他做盐焗鸡的专业。

“传统作法太耗时耗材了,所以我用的是水(盐)焗法。”阳指着店里的三口大锅对我说。

“你知道吗,做多少鸡用多大锅是有讲究的。30(直径30cm)的桶做四只鸡,40(直径40cm)的桶做八只鸡。不能多不能少,得保证锅能把鸡刚好卡住。”




说话间,只见得一锅金黄泛橘色的汤汁正在灶上冒着热气,第一次来店里闻到的那股让人惊艳的香气,又开始飘散出来。


等到锅里的汤汁中央如同开出一朵菊时,阳便开始用叉小心翼翼地将鸡竖立着放进锅里。放的时候还得边晃动着鸡身边缓缓地放,为的是使汤汁能更好地进入被掏空的鸡肚子,让鸡肉的里外层能同时第一时间接触到高盐度的汤汁。


水焗法用的汤汁比一般的卤水要粘稠,成糊状。阳说,这跟盐水配比有关。同时,汤汁里还加了麦芽糖,既为了增鲜提味,又为了上色定型。所以火候的掌控是整个技术中的难中之难,因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使得汤汁糊底,一锅汤汁的味儿尽毁。




等到所有的鸡都放进锅里,我一看,才发现它们的姿势竟然出奇地一致,竖立着撑满了整个汤锅。阳说:“你现在应该能明白,用不同的锅跟鸡的大小和数量之间什么关系了吧?!”


鸡进入到汤汁里是固定有序的,除了可以保持出锅时鸡有好的“身形”,最重要的是能保证鸡与汤汁的充分作用。


用水焗法做盐焗鸡,其实比古法的处理难掌控得多。正宗的水焗法做盐焗鸡,下锅后6分钟就得揭开看一次。看汤汁的情况来判断火候是否到位。正常情况下,水焗一锅鸡额定需要33分钟。前面的时间是为了使鸡煮熟,保证口感,锁住鸡肉的本味,最后6分钟则是为了使汤料尽可能地入味到肉里。”



说到这儿,阳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的。


“那天,你说我做的盐焗鸡太硬,其实不是做的不好,而是真正的盐焗鸡,就是这样刚刚熟。专业的要求是,一刀砍下去,肉里还得带血丝,而且鸡得选一年半生的小母鸡。时间短,肉质粗,自然就硬,但客家人就是这么吃。你要是见到手撕的盐焗鸡,那都不是正宗的。因为这样硬的肉手撕不了,只能用刀砍。”


还不能起锅后马上砍,得等半小时以上。要放在保温箱里焖半小时,汤汁缓慢渗入鸡皮,让盐味再次通过时间的作用,加强肉的鲜味。”


“我知道,大家都说之前买的盐焗鸡硬,吃不惯,所以,我也改进了。在火候和时间上做了调整。不信,你尝尝今天的(盐焗鸡)?”

说完,阳笑了笑,转身从保温箱里取出一只新鲜制成的盐焗鸡。




鸡身一经切开,肉里的汁水就忍不住地溢流出来,那股咸甜交织又混杂着风味物质独特的鲜香,随之而来。

这香,似把周围的空气都熏出了盐味,又带着鸡肉里多种氨基酸复合作用后泌出的鲜味,从鼻孔长驱直入,钻进味蕾里,直搅得唾液不自觉地分泌出来。

我迫不及待地用手指夹起一块,泛着金黄光泽的鸡皮似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骨肉分离。这是因为鸡皮里的水分被盐快速地析出,收缩得快,变得脆滑有嚼劲。而皮里的肉却因为被完整地包裹着,锁住了肉里几乎全部的营养物质。



据说,久熬的鸡汤会融有鸡里10%的蛋白质。只融了十分之一的蛋白质的鸡汤都如此美味,那几乎没有蛋白质流逝的盐焗鸡本身该有多鲜美嫩滑,可想而知。

咸甜爽脆的鸡皮入口,韧劲十足;鲜香嫩滑的鸡肉在唇齿间,随咀嚼的节奏,跳起了味蕾之舞。领舞的是咸,伴舞的是香,没有多余花哨的味道来挑逗你,只凭靠最原始的肉味和咸香味,收复你的胃和心。

这是第二次吃阳做的盐焗鸡,我竟莫名地感到荣幸。


这种感觉在内心的滋生,并没有带着盲目地吹捧和偏激的认可,而是觉得他的平凡用心与食物带给人类的慰藉不谋而合。


无论是地道的盐帮菜,还是别处的客家菜,即使身处在偏远的市井小巷里经营小店,他也坚持只做符合专业评判标准的盐焗鸡。同时,他的用心还体现在,愿意因为食客的意见而研究改进,做出更能够被平凡大众所接受的食物。




在我们碌碌无为且平庸无奇的一生里,很多的因缘是因为食物而生,饕餮欢愉的背后有无数像阳这样用心的人,在用他们的平凡认真铸就食物的美好。


我们都无法抵制平淡人生里光阴的流逝,也无法挽留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妙感觉,只有不断地继续地寻找,寻找这些可能隐藏在闹市中、乡野里,小巷深处,又或是寻常人家的让心为之怦然的不平凡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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