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今年因为大院里有白事所以除了娘家有事必须要回的,大多数人都选择留下来,到徐新文家的大院里走动走动,不管能帮上什么忙总归要尽一份心力,同一个大院里住着谁家还能没个啥事?
  
  阿祖在双凤的龙家算不上正经亲戚,再加上龙婶年前就来走动过了,所以初二一早杨茂德就跟着伍哥去了前院。跟上次春儿的暴毙不同,这次徐家媳妇儿的棺木是要现制的,在他家停尸七天然后入馆运回在三星乡不远的徐家老宅的坟地。
  
  棺木的打造放到冬儿她家的院子里,因为跟他家同院的虎头爹李鑫学过木匠手艺。白事也是要待客的,因为还是年里远处来的也就是徐家本家,和新文嫂子家的亲人。白事讲究做白菜,豆腐、豆芽、萝卜是必备的,杨茂德过来的时候正看到田二婶带着人发豆芽。终归是忌讳的事情,这白宴不能摆在大厨房做,就在徐家侧屋边搭了棚子,一顿做四五桌酒席还是能转得开的。
  
  杨茂德看了看院角新种上的两颗柏树苗,这是昨天下午栽上的现在还显得有些发焉,停尸的堂屋里光线昏暗,那点亮的歇脚灯却分外的显眼,一个大崩板上停着新文媳妇,旁边一个小崩板上用白布紧包的是那个没留住的娃儿。
  
  屋檐下条凳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穿了黑棉衣偻这腰神情凄苦,孙私娘正拉着她说话,伍哥轻声说道:“是新文嫂子的老娘,今早来的。”
  
  杨茂德点点头:“李叔来了没?正月头乡场上都没开门,花圈扎纸房子的白纸要他自己带来。”
  
  “昨天徐新文去请的时候就说过了,莫得事。”杨茂德说的李叔是专门给死人扎纸房子的冥匠,他的弟弟是主持白事兼吹唢呐的司仪。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右厢的房门砰的被推开,徐新文苦着脸气冲冲出来,看到站在外面的杨茂德愣了一下才缓和了神色抬手招呼,跟在他后面又出来一个男人,拧着眉毛正想要说什么,见伍哥和杨茂德在就讪讪的住了嘴调头进去。
  
  “有啥事?”杨茂德皱皱眉头,徐新文跟李鑫还有伍哥他们年轻一辈算是杨茂德招进来的,平日里就走得比较近各家的情况也知道一些,刚刚跟出来那个男人跟徐新文长得有些相像,应该是徐家本家那边的亲戚,而徐新文老爹过世以后他那些亲戚对孤儿寡母并不友好。
  
  徐新文蹲下身用两手使劲在脸上揉搓了一阵才说道:“我大伯说要葬娃他娘的那块地被开出来种麦子了,入坟的话要把种子钱补给他。”
  
  “一块坟地能种多少麦子?补就补吧。”杨茂德转身看看屋檐下抹着眼泪的徐婶子,才两三天她就显得苍老了不少。
  
  “我就是憋屈,那块坟地是徐家公用的,我和我爹也有份子凭啥用自家的地还要给钱?”徐新文梗直脖子上面青筋直跳。
  
  “哪有那么多废话?这个时候那头轻那头重你拎不清?”伍哥拉了他一把站起来,然后推搡着让他进屋。
  
  这时候李鑫跑了进来,左右看看最后凑到杨茂德身边问:“少爷,新文嫂子的棺材板子启好了,那个娃儿的咋办?要打个小匣子不?”
  
  “我咋晓得?”杨茂德对孙私娘那边努努嘴:“你自己问去。”
  
  李鑫哦的答应了一声啪嗒啪嗒的跑过去,把这话又问了孙私娘一遍,老太太吧吧嘴:“按说这没落地的娃儿是用不上棺木的。”
  
  说完瞅了瞅院里的柏树有些犹豫,这时旁边一个中年的女人夸张的大叫一声:“哎呦!孙大娘看你这话说的,那新文媳妇肚里的娃儿是足了月的,哪有送走的时候连个棺材都莫得?”
  
  说完又转向新文媳妇的老娘:“老婶子,虽说我们农村人不讲究,那死了的娃儿就是扔进粪塘的都有,但是为这个娃儿新文媳妇连命都丢了,能这么不当数?”
  
  这话问的新文媳妇的老娘和徐婶子都哀哀的哭了起来,徐婶子扯起袖管擦着眼睛说:“哪里能往粪塘扔?那也是我的孙子哩。”
  
  “老姐姐,把娃儿跟我闺女埋一起吧,下头有人陪她,我这当娘的心里头也好受些。”新文嫂子的老娘捶着胸口嘶哑着嗓子说道。
  
  徐婶子一边哭一边看着孙私娘,昨天上午老太太处理娃儿的时候她可是看到了,堂屋里包裹死婴的白布下细细的缠绕了红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终归是明白那娃儿有地方不妥当,能不能入棺还得听孙私娘吩咐。
  
  孙私娘叹口气拍了拍徐婶子的手臂,转头对李鑫说:“打个小匣子吧,莫要留阴边上红漆,只涂一层清漆。”
  
  没等李鑫回答旁边那个中年的女人已经飞快的跳起来:“哎呦,就是该这么着,一块地可埋不了两个棺木,我得去给给我主劳说一声。”说完便脚下麻利的往刚刚徐新文进去的那屋里溜去。
  
  没一会儿就见徐新文带着一群人走了出来,到孙私娘这边才开口问徐婶子道:“娘,是你说要多添一块地给二娃子做坟?”
  
  徐婶子看看新文媳妇的老娘:“是我说给二娃子也做副棺木,不过不用另外添地做坟吧?跟她娘埋在一起不成吗?”
  
  “哎呦,婶子这说的啥子话?”那跑去报信的女人瘪瘪嘴:“哪有一个坟里埋两辈人的,回头逢年过节我家娃儿给他堂婶子上坟磕头,不是连堂弟娃儿也拜了?”原来这个女人是徐新文大伯家的大儿媳妇,她家的儿子徐新文家的娃要叫一声堂哥的。
  
  “逢年过节的上坟磕头?”徐新文一听这话就一头鬼火:“那你家今年有没有去给我爹上坟?莫说是庆娃子的堂婶,我爹你还要喊一声二伯。”
  
  “莫扯那些歪歪,反正你想要你家娃埋到徐家祖坟里就要再添一块地。”说话的男人就是刚刚跟出来的那个徐新文的堂哥徐新勇:“都是老徐家的人,你用地我们不说啥,补我种子钱一块地三个银元。”
  
  徐新文气愤的上前就一把楸住他的领口:“滚球!一块坟地莫得三分,你家用的啥麦种值三个银元?”
  
  那男人眼睛溜溜的转了一圈:“你管我用的啥麦种,反正我家每年从那块地上收的粮食就那么多,你要不补我种子钱我就不腾地把你,有种就莫把你媳妇和娃儿葬在徐家祖坟地里。”
  
  “你个狗()东()西,不是人。”徐新文攥紧的拳头上青筋直跳,血红瞪大的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样。
  
  伍哥赶紧从后面架住他的双臂:“你老实点,进枪队的时候就说过不许随便打架,少爷在这里哩。”
  
  “咋?就是当着杨少爷的面我也是这话。”徐新勇护着头脸心虚的瞅了瞅杨茂德:“我家又没少交租,杨少爷也管不到徐家屋头的事。”
  
  杨茂德冷冷的盯着他看了片刻:“我是管不到你家屋头。”
  
  “徐新文把麦种钱补给他。”徐新勇夫妻两个露出得意的笑意,杨茂德拉开伍哥的手:“你家种祖坟那点地就能有这么好的收成,这么说来养活你们一家是绰绰有余的,明年,哦应该说今年,就不要从我家租地回去种了。”
  
  伍哥听完杨茂德的话低头闷笑起来,用手使劲拍了拍徐新文的肩头,一旁的孙私娘这时也咳了声开口说道:“我让鑫娃儿做了小匣子,可不是要把娃儿和他娘葬一起。”
  
  “这世上最重的就是父母缘和儿女债,两好就是缘,对不上就是债。但是不管是缘还是债都是带不走的,人死吹灯灭,空手来最好就能空手走。”孙私娘拍拍新文媳妇的老娘:“活的人莫要留,死的人也莫要留。”
  
  “这娃儿要送去明洞,你回头打几斤香油过去添个供奉,后头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办。”孙私娘说的明洞是三星乡边的一个公祭,有孤儿寡老或是外乡人死了会送到这里,明洞实行火葬,有挂念的无非就是送几斤香油过去,在供桌上点盏油灯有思而不具名。
  
  徐新文擦掉眼角的泪水应了一声,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银元抛到徐新勇脚边,冷笑一声:“拿去,看看这三个大头能养活你家不。”
  
  银元落地的脆响久久回荡在清冷的冬日空气里,片刻就听到一声干嚎:“杨少爷!杨少爷!你不能做这事,你这是要断我们一家的活路啊!”
  
  杨茂德背着手跟伍哥晃悠悠的往外走,伍哥回头呸了一口:“活该。”
  
  然后转头看看杨茂德:“真要收了他家的地?”
  
  “你就是个刀子嘴。”杨茂德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放心,他家那厚脸皮的老头子明天肯定就会求到我爹跟前去,没脸没皮的人啥时候都饿不死。”
  
  正说着就见茂兰提着裙摆小步的跑了过来,远远的看到杨茂德和伍哥就挥了挥小手:“大哥,赶紧回主院,大伯家来人了。”
  
  “今年这么早?”杨茂德快走两步过去扶住她。
  
  茂兰仰头一乐露出两排洁白的小牙:“大堂哥和大堂嫂都来了哩。”说着转头看了看伍哥脚上的棉鞋,抿嘴给他了个笑脸。
  
  笑得伍哥一股热气从暖烘烘的脚底板一直透上了头皮,油黑的脸膛变得刺啦啦的。​​​​